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司马迁与《史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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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桐生 | 王伯祥《史记选》为什么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力

时间:2022-03-07   浏览:706
 

【内容提要】王伯祥《史记选》是一部学术名著,历经半个多世纪仍有强大的学术生命力。究其原因,一是作者功力深厚,《史记选》是一部真积力久、厚积薄发之作;二是作者写作态度一丝不苟,严肃认真;三是作者坚持实事求是精神,妥善地处理了政治与学术的关系。


【关键词】王伯祥 《史记选》 《史记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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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是王伯祥先生一百三十年诞辰,我们纪念王伯祥先生,不仅仅是缅怀老一辈学者的光辉业绩,更重要的是要总结老一辈学者的治学经验,这对当前和今后的学术研究具有借鉴意义。


《史记选》是王伯祥先生的学术代表作,让我们从《史记选》谈起。四十一年前,我就是王伯祥《史记选》的一名读者,那是在1979年,当时,我在安徽师大中文系读二年级,是从学校图书馆借到了《史记选》。后来,这本《史记选》在我的教学和科研生涯中一直伴随着我,我在上《史记》课的时候,给学生开的《史记》阅读书目,总是少不了王伯祥《史记选》。《史记选》所覆盖的读者面很大,具有初中水平的读者就可以读懂,它对博士、教授的教学科研也具有重要的学术参考价值。我曾经听一位出版人士说过,一本学术著作,如果在出版后50年还能受到关注,那么这本书就可以称得上具有学术生命力了。王伯祥先生的《史记选》写于1955年,第一版是在1957年。六十多年过去了,这本《史记选》仍然一再重印,保持了旺盛的学术生命力。2002年,王伯祥《史记选》被纳入“大学生必读丛书”。新中国成立以来,国内出版了多种《史记》选本,我自己也写了一本《史记名篇述论稿》,应该说,这些《史记》选本各有特点,各有不同成就。就我个人所见,新中国成立以来的《史记》选本,有两种最值得重视,一种是王伯祥先生的《史记选》,还有一种是北大《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》中的《史记》部分,后一种没有独立成书。王伯祥先生公子王湜华说:“要想读通《史记》,伯祥先生的《史记选》已成为最佳选本。”这是十分中肯的评价,没有半点吹嘘的成分。我们完全可以预期,王先生这本《史记选》的学术生命还会继续延伸下去。


王伯祥先生《史记选》为什么具有长久的学术生命力?


真积力久,厚积薄发,这是王伯祥《史记选》具有长久学术生命力的最重要原因。有人说,老一辈学者的学问,都是冰山一角,露出水面的只是一个角,水下面还有巨大的冰山。用这句话来形容王伯祥先生《史记选》,是非常确切的。王伯祥先生先后担任过编辑、教授、研究员,一生致力于教书、编书、写书,尤其精于目录版本之学。他在青年时代从事文艺活动,这种文艺创作体验使他加深了对文艺作品的理解。他点校过《四库全书总目》,编辑出版《二十四史》《二十五史补编》等古籍。以这样百科全书的文史知识背景来写《史记选》,可谓高屋建瓴。他给读者一滴水,自己事先准备了一桶水。他写《史记选》的时候,已经60岁,正处于学术炉火纯青的阶段。以他如此深厚的学术积累,来写《史记选》,其学术质量之高,是自然的事情。做学术研究,需要同时具备天分和学力。在天分与学力两者之中,学力是前提,是基础。学力从哪里来?就是从读书而来。一本书学术质量的高低,与作者知识面有很大关系,读书越多的人,知识面越开阔的人,写出的书水平越高。黄侃曾经倡导五十岁之前不要出书,这是有一定道理的。可惜的是,目前我们处在一个短、平、快的时代,时代要求我们早出成果,单位希望我们快出成果,我们的书桌总是平静不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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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肃认真,一丝不苟,这是王伯祥《史记选》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又一重要原因。王伯祥先生写《史记选》的时候,顾颉刚先生校点的《史记》三家注本还没有出版,还没有一个相对全面、准确、可靠的《史记》校勘版本。因此,王伯祥先生在《史记》文字校勘方面下了很大功夫,而这,恰恰是他的学术特长。他以张文虎本为底本,参校宋蜀大字本、百衲宋本、南宋黄善夫本、汲古阁本、日本泷川资言的《史记会注考证》本等,他的校勘成果以注释形式标注出来,这保证了入选的《史记》篇目文字的可靠性,为选本的学术质量打下了基础。据王湜华先生介绍,王伯祥先生写作《史记选》是从1950年开始的,花了整整五年时间,其中主要时间用于校勘。这是非常了不起的,只有把根基打得牢牢的,才能构筑学术大厦。精心布局,注释翔实,是《史记选》一大优点。书前《史记选序例》对司马迁生平,《史记》史学、文学成就以及版本情况作了提纲挈领的介绍。每篇传记的第一条注释,相当于“题解”,介绍该篇传记的主旨。对于书中音读、字义、语汇、地名、人名、官名、器物名等,他都作了准确、详细的注释。随着历史的变迁,古今地名有很大的变化,王伯祥先生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区划简册》,将古代地名改为当代地名。例如,《项羽本纪》“项籍者,下相人也”,《史记集解》《史记正义》说,“下相”属于临淮。《史记正义》征引《括地志》,说“相故城在泗州宿豫县西北七十里”。临淮、泗州宿豫,都是古代地名,虽然有三家注这些古代注释,但当代读者仍然不知道下相在哪里。王伯祥《史记选》的注释是:“下相,秦所置县,故治在今江苏省宿迁县西七里。”这样注释,读者对下相就清楚了。王伯祥先生吸取了明清评点家的成功经验,在注释中不时以评点形式引导读者阅读。例如,《项羽本纪》载项羽观秦始皇游会稽曰:“彼可取而代也。”王伯祥评点说:“语气极为率直,充满着反抗和蔑视的神情。”又如,《项羽本纪》记载:“项王、范增疑沛公之有天下,业已讲解,又恶负约,恐诸侯叛之。”王伯祥注释说:“以上四句,包四层意义,疑沛公有天下一层,业已讲解二层,又恶负约三层,恐诸侯叛之四层,曲达项羽、范增二人的心事。”王伯祥的注释,融合了释义、注音、评析、今译,这对于读者深入理解《史记》原文很有帮助。


妥善地处理政治与学术的关系,也是《史记选》的一个特色,这主要体现在《史记选序例》之中。人文学术研究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。在处理政治与人文学术的关系上,有两种做法:一种是将政治术语生吞活剥地用于学术研究之中;另一种是运用正确的思想方法,在学术研究中贯彻马克思主义实事求是的精神。王伯祥先生属于后者。他在写《史记选序例》的时候,中国政治文化学术界正处在批俞平伯、批胡适、批胡风的阶段。一些学者政治与学术不分,学术中渗透了太多的政治色彩。王伯祥《史记选序例》却较少有时代政治的痕迹,他没有给太史公贴上“唯物主义者”的标签,也没有使用“阶级性”等概念来讲《史记》,他只是讲太史公丰富的社会实践和进步的历史观点。“文革”时期,出版社认为《史记选序例》观点陈旧,出于保护王伯祥的好意,曾经将王伯祥先生《史记选序例》撤下,换上另一位先生“大批判”式的“代序”(王湜华语),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才恢复《史记选序例》原貌。这一撤一换,正表明王伯祥先生处理政治与学术关系的正确。其实,马克思主义的精髓是实事求是,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学术研究的人,只要坚持实事求是的思想方法,也就是贯彻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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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伯祥先生的《史记选》取得了很高的学术成就,我们在学术高峰面前,不能就此止步,还要继续攀登。下面,我想谈两点看法,是接着王伯祥先生《史记选》来讲的。


第一点,王伯祥《史记选》讲了《史记》的史学成就和文学成就。我想说的是,《史记》不仅是史学著作和文学著作,也是思想著作。司马谈、司马迁父子有一个抱负,就是要以《史记》上继孔子《春秋》。《春秋》在今天来看,是一部历史大事记,但是在汉武帝时代,经过公羊家解释的孔子《春秋》,其思想地位却相当于一部治国宪法,堪称汉家治国的指导思想。司马氏父子要以《史记》上继孔子《春秋》,表明他们最高的著述目标是在思想方面。他们矢志要像孔子《春秋》那样,将治国思想寄托在历史著述之中。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载孔子之语说:“我欲载之空言,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。”意思是说,我与其空头讲治国理论,还不如通过具体历史事件来表达我的治国主张,这样做会使我的治国思想更加深刻贴切,也更加显著突出。司马迁也是希望通过述史来表达治国思想。在司马迁之前,中国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思想遗产,这些思想遗产可以分为两大部分:一是六经异传;二是诸子百家学说。司马迁时代,思想文化学术界面临的最大任务,是要把战国以来百家争鸣的分裂思想学说加以整合,以期重新回到思想统一的中华传统。司马迁为此做了巨大的工作,他把这个整合中华思想学说的工作概括为两句话,这就是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中所说的“厥协六经异传,整齐百家杂语”。“厥协六经异传”是讲《史记》与经学的关系,“整齐百家杂语”是讲《史记》与诸子百家之学的关系。我本人花了十年时间,研究司马迁这两句话,从《史记》之中,清理经学与诸子百家之学的内容。司马迁本人在感性上是向往自由的,他“少负不羁之才”,最向往的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自由学术风气,追求自由表达的慷慨人生,但是他从理性出发,又用毕生的精力去做结束百家争鸣的工作,为汉家思想一统服务。所以,司马迁在感性与理性之间,存在着很大的矛盾,他的整个人生都带有悲壮色彩。我们一方面要充分肯定《史记》在整合中华思想文化学术方面所作的重大贡献,另一方面也要指出这项工作对于结束百家争鸣、自由创造局面的负面意义。


第二点,王伯祥《史记选》用典型理论来讲《史记》文学成就,这在当时堪称远见卓识,司马迁笔下的很多历史人物,确实达到了典型化水平。司马迁时代虽然没有“典型化”概念,但他对此有相当深刻的领悟,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说:“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,举类迩而见义远。”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说:“此言虽小,可以谕大也。”文小旨大,言近旨远,小中见大,这实际上讲的就是典型化手法。这里我想进一步说的是,太史公是一个艺术天分很高的人,是一个艺术气质浓厚的人,有人用“史才诗心”来形容司马迁,这是十分中肯的,司马迁确实是以诗人、艺术家的天分与才情来写《史记》的。我个人认为,《史记》人物传记最主要的艺术成就,是传神写意。《史记》在艺术上与诗歌、绘画、书法在传神写意方面是相通的。司马迁谙熟中华两千多年通史,他既能从宏观上把握那些历史人物,又掌握了那些著名历史人物的丰富史料,因此他以敏锐的感性抓住历史人物的神髓。例如,他抓住了项羽“喑噁叱咤,千人皆废”的精神,他把握了陈涉“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”的英风豪气,他准确地把握了屈原“信而见疑,忠而被谤”的忠怨情怀,他抓住了游侠“赴士之厄困”“羞伐己德”的精神,他抓住了刺客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铁血人生态度……在把握历史人物精髓之后,他再通过典型的素材来表现人物精神。例如,魏公子无忌养士三千人,他却只写了礼遇侯生、朱亥、毛公、薛公四人,通过魏公子与四位下层士林人物的交往,来揭示魏公子礼贤下士的精神。两千多年过去了,司马迁笔下的历史人物仍然栩栩如生,音容犹在。这其中的根本原因,就在于他善于传神写意,把诸多历史人物写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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